由于经常在客栈里走动,时间一长脚就容易发酸,很多时候打烊后我都会走出客栈。四川人出了名喜欢安逸,一到晚上9点,古城里便少一份热闹多一份阗静。
我忍痛拐上几个路口,其实在阆中只要你一走进古城便能闻到扑鼻而来的醋香。醋可是阆中特产之一,除烹饪之外,用醋泡脚是阆中一大特色——消除疲劳、治疗睡眠障碍、强生健体……
我走到平日泡脚的店,这店的老板娘出了名是名铁嘴鸡,讲话很*,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跟几名魁梧大汉对骂,还能把对方骂哭,包括店里所有伙计无一幸免,但是她家的生意却络绎不绝,无他,因为她家的醋泡脚是最正宗。
当然我主要不是想说她,一名四十多岁的肥女人有啥好说,我想说的是如今眼前这名正把醋倒进木桶的男人。他是唯一一名没被老板娘骂哭的人,穿着干净的工作服,三十多岁,皮肤很皱,看起来仍是邋邋遢遢。
“哥儿,怎么称呼?”我好奇,先开口。
他十分专注,很认真地把水和醋的比例调好,大概五分钟后他才抬起头,“好了。”
“你叫‘好了’?”我故意逗他。他不说话,甚至一个表情都没便径直离开。
坦白说,我感到了羞辱,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有趣。
之后每次去醋泡脚,我都要求老板娘让他来调教水和醋的比例,一方面他工作态度认真、手艺十分了得,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是有些什么。我表述不了,但他每次的缄默却一直惹人好奇。
终于我忍不住,“他是不是经常没表情的?”
老板娘一开口就是东北的大嗓子,“不是经常,而是一直。”
“一直?那你当初为什么还招他?你不怕他得罪你的客人么?”
老板娘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你看他这样子一副窝囊相,眉头经常皱着,我告诉你,这样的人才不容易得罪人,而且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打都不还手?”
“恩恩。”
“他是男人么?”
老板娘非常绝妙地笑了笑,“可能是阉人。”
起初我以为那老板娘骗我,我不是指阉人这件事,而是被打这件事。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被一名顾客故意用腿戳他的锁骨。他无动于衷地把姿态摆回,对方故意地野蛮重复,这样来来回回地持续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内他依旧没七情六欲,呆呆滞滞。即使那顾客从一些身体部位词再到他的母亲,喋喋不休地口脚并用地凌辱半小时,他依旧没丝毫反应,就像块蹲在地上的腐肉。
“喂,”轮到我泡脚的时候,我问,“你怎么这么笨?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人手上,”没想到对着他,我居然也会自然而然地怒骂起来,“你是聋么?你是哑巴么?”
他保持沉默,良久后他抬起了头跟我说了一句,“好了。”之后又径直地离开。
我以为彼此的“进度”永远只停留在这阶段。即使我孜孜不倦地说,他依旧不闻不问。后来,有了变化,他不再跟我说“好了”,后知后觉这样其实并不好。
那次我泡完脚准备离开,一出房,发现他跟人打架了,还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老板娘上前阻止,不慎闪了腰。我急忙地跑上去理解情况,他继续疯狗似的往店内那名伙计出拳。费了几个人才勉强把他按倒,于是我才有机会看清他,看清他那张愤怒的脸。
“怎么呢?”我问。
他不说,一句话都不说,只有重重的戾气从鼻腔呼出,灼热周遭的空气。
然而从被打的伙计口中得知,伙计只不过是在宿舍里用一张报纸垫着桌面来吃饭,没想到对方突然发神经似地大打出手。
我觉得奇怪,一度细问细节,遗憾没太多细节,而且之前较两人没纠纷没过节,唯一的细节可能就是报纸从那男人的床边取。
应该是那张。
我看着他死死地攥在在手中,青筋迸露,拳骨突兀。我蹲到他面前,只想到要抡起手抚摸他那个流着血的拳头——滚滚烫烫,抽抽搐搐——“放心,已经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眼睛泛红,很红很红,却看不出是基于愤怒还是源于眼浅……
这件事后虽然众人都没有追究,但他变得更加内向。每次调节完水也不再说“好了”,整个人郁郁寡欢,浑浑噩噩。而且自那天起,我还留意到他的衣袋变得鼓胀,里面不是钱,看得出是一张发皱的报纸,对,他每天都随身携带,结果我还是让知道了——
那次他捧着盘子出去换水不经意掉到地上,我捡了起来,出于好奇一翻。是八年前的报纸,上面泛着一些饭菜汁液,其中有一则新闻用红色笔圈着,还附着配图。
标题是:六岁孩子在XX地方走失。
附图是他跟一名男孩的合影,如无意外那是他的孩子。
还没等我细读,一把粗矿的声音就凶巴巴地袭来,“你干嘛啊!”
我反应不过来,那时他已经一手抢回,不幸这一抢报纸就这样被撕成两块。他愣愣地站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手上的另一半。
“这……”我不知所措,同时倍感内疚,很清楚如果说“我赔你”,他肯定会反问“你怎样赔?!”或者“你赔得起么!”
因此我索性不这样说,糊里糊涂地道,“呃……其实我是古城里某客栈的老板,我们客栈虽然不太出名,但我们客栈的张飞肉可好吃了,吃过的人都大赞,如果你来我不收你钱,我答应你,你来多少次我都不收你钱。”
看来他对这不感兴趣,同时似乎对着一名女人他不想较劲,他抡起手示意我将另一边交给他。
我顿了顿,不知哪来的勇气,没交给他之余还说,“把事情告诉我吧,或者我能帮你。”
“你帮不了我。”
“你不说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
“我孩子失踪八年,失踪前几年我每天都在哭,连泪腺都哭坏。一个大男人走遍大江南北,哪里有消息我就去哪里,哪怕是假消息我也一样去,但到头来只发现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而且我的心脏似乎因此长出了茧,一层厚厚的茧覆着我的情感。”
他一手抢回报纸,“小姐,我想请问你,你可以怎样帮我,你能怎样帮我!”
“我……”
一时间无言以对。
旅游的季节来,古城里所有的客栈都变得十分忙碌。我每天来来回回地游走,手噼里啪啦地敲着算盘,很意外,我的脚居然不再酸楚而且很久都没有酸楚也没醋泡脚,所以很久我都没有去那间店,更意外的是,没想不到那次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如果让我知道那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就算拼了命都要拉他进来我客栈让他尝尝我们店的张飞肉,尝尝那种肉质饱满味道丰富的实物。毕竟这也是我履行的承诺之一,只是他却不领情。
仔细想了想,或许正是他的不领情,我才想到在菜单上张飞肉旁边附上这则寻人启事,记得新菜单使用了一段时间后,我才拿着菜单去找他。因为我已经收到足够多的反馈,我想告诉他,我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希望,殊不知老板娘却说他昨天辞职了。
我问,“他去了哪?”
“不知道,不过,”老板娘的目光变得润濡,然后挪移到窗外,“你知不知道他走的时候忽然在我面前落泪,泪珠浑浊,像是憋了很久,可能是足够久才让我第一次觉得他是人,他是有情感,他是有温度。”
我顺从老板娘的目光,窗外是嘉陵江的夜景,璀璨的光芒在水面倒影起一席灿烂,模糊的江边沾满了人,有人放起了孔明灯,孔明灯缓缓地飞起,飞得很高,看起来很美,就像星辰,渐渐地照亮着阆中这个温情的地方。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