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人
唐钲举的茶馆叫聚贤楼,名字有些武侠气。聚贤楼所在的四川阆中,是一座山中小城,杜甫曾写过诗,“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所谓城南,大概说的是嘉陵江的风景,聚贤茶楼就离嘉陵江不远。四川人出了名的闲适,阆中也是,最不缺的就是饮茶人,唐钲举也喜欢喝茶,按照他的总结,四川人基因里就刻着喝茶二字,没事都要来茶楼坐坐,喝了茶,一天的忧愁似乎就不见了。每一天从早到晚,都有饮茶的理由,都有饮茶人。所以开茶楼这几年,他的生意一直不错。
上午八点,聚贤楼就开门迎客,来的多是县城里的老头老太。有的是晨练结束,沿着嘉陵江走了一小段;有的是刚去早市买完菜,进茶楼时手里还提着菜篮;也有的是一大早醒了无事可做,要来喝茶摆龙门。老头老太不习惯手机支付,唐钲举就教他们扫支付宝的红包码拿红包,开始老人们还不肯怕是骗钱,后来当然就惬意了。茉莉花茶五块钱一杯,无限续水,落下坐的老头老太们人手一杯,桌上立一个开水瓶,眯着眼睛吹散热气,热气就萦绕在白发上。
临到中午,老人们回家给儿孙准备午饭,顺便眯一个午觉。下午茶则在下午开始。这时候来聚贤楼的,是爱玩闹的中年人,搓麻将或者甩纸牌,都是平头百姓,一局两三块的输赢,胜负都不耽误饮茶,间或还要嗑瓜子花生,悉悉索索一地。
到了晚上,客人又有不同,是喝了酒来解酒的人,下了酒桌就奔茶楼。阆中人喝酒豪爽,上桌就要“落三杯”,喝醉是常有的事,这时一杯醒神茶再好不过。更何况,到了夏天,阆中人还要喝“夜啤酒”,在茶楼喝了茶,夜深了才能抖擞精神。
唐钲举说,有一次一个客人醒酒茶还没下肚,顺着椅子就醉倒了,都是熟客,急得他赶紧打电话让家里人来接。
到了晚上十一点,最后来饮茶的是附近守夜的保安,自带茶缸,在茶楼的露天阳台上坐着,一边饮茶一边盯着黑夜,背影有些孤独,等到十二点茶馆关门,临走了还会泡一杯,以便熬过通宵。
开茶馆四年,唐钲举说,自己也算见惯了烟火气,就和茶香一样,弥散在茶楼内外。
好好生活
唐钲举今年44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大概是县城生活忧愁不多的缘故。年轻时唐钲举也在外打拼,后来回到县城,就不愿再出去。县城节奏慢,生活简单,不比大城市繁华,机会也少,但胜在生活容易变得安稳。
说起过去,也是故事,当年他在福建晋江的鞋厂,做到了公司高层,直到某一日见到烈火烹油,所以急流勇退,“那是十来年前,鞋厂生意慢慢有点不好了,我偶然发现鞋厂进来的钱全部进了老板的私人账户,要花的钱就欠着,我猜到老板可能要跑路。我就决定辞职,辞职之前,我给那些被欠款的供货商打电话,也是旁敲侧击吧,让他们赶紧找老板催账。果不其然,那年春节前一天,老板跑了。我就回了阆中。”
回到阆中,一切从头开始,他开过淘宝店,卖过化妆品,生活说不上顺心,但也没什么大起大落。直到人近不惑,事情却一件接一件,砸得他东倒西歪。先是老母亲得了癌症,延宕数年,花了几十万,最后还是过世;母亲过世后,他心情一直不好,和妻子陷入争吵,喝了酒一冲动他又离了婚。唐钲举说,那几年,生活一下子脱离了常轨,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是没有见过生活的无常。年地震,阆中的玻璃窗也像波浪一样抖动,接近一个多星期,县城里所有人都在嘉陵江边搭帐篷。他还记得那天,意识到是地震,他猛地冲出屋就往女儿的学校跑。
说到女儿,唐钲举的眼睛就亮了,人到不惑,生活无常,女儿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就连开这聚贤茶楼,也是因为女儿。
“当时我女儿要上高中了,我就决定在学校旁边开个茶馆,一边做生意,一边还能陪陪她。当时说实话是这样想的,生意不好也没关系,哪怕亏一点点也无所谓的,陪伴她嘛。”那几年,唐钲举的一天是这么过的,女儿在学校外租了房,每天早上,六七点,他去叫女儿起床给她做早饭,等女儿上学去了,他就到一街之隔的茶楼来开店,烧锅炉、打扫卫生,开门迎客。中午女儿放学了,他就在茶楼的厨房准备午餐。到了晚上十点,晚自习下课,他再去学校门口,陪女儿走回来。大概十分钟路程,他们要走过张飞庙,这是阆中的古迹,还要走过商业街,这是阆中最热闹的的地方,有时是沿着嘉陵江边散步回来,有时又带着女儿去吃宵夜。等到女儿回家休息了,他又回茶楼,打扫卫生,清理店铺,晚上就蜷着身子睡在茶楼的卡座里。
离婚后,前妻去了外地打工,剩了他照顾女儿,他其实有些内疚,当时离婚没有想太多,其实对女儿是有伤害的,“我女儿原来学习很好的,中考是全校前几名,但我们离婚后,上了高中她成绩就滑下来了。”
虽然心里歉疚,但唐钲举不敢说,“关于我们离婚,我从来没和她聊过。”这份迟疑,有时候也让他觉得伤心,他还记得女儿小时候,和他这个老爸多么亲密无间,那时候女儿总是缠着他,在他身边叽叽咋咋,但现在,女儿长大了,和他“亲也亲,但不一样了。”
他只好闷下头开这聚贤楼。茶楼一年租金9万,一杯茶却只卖得上5块,有两年,他申请了支付宝的贷款,都是用来交租金。他咬咬牙坚持,生怕没法陪伴女儿。
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年,女儿满了十八岁,高考上了大学,她一所省内高校都没报,执意去了外地。唐钲举不知道女儿是不是有怪他,只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送她去车站,看她进了站台我就哭了。她挥挥手,让我赶紧走。后来她和她妈说,最讨厌我哭了。”唐钲举说,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自己年轻时,母亲也是这么伤心看着他远行,当时他笑话母亲,如今轮到自己了。
女儿去上了大学后,唐钲举的生活一下子没了重心,茶楼还是开,但最重要的理由没有了。而且,从去年开始,茶楼生意也渐渐变得不好,喝茶的人少了,唐钲举说是因为经济原因,许多原先来茶馆消磨光阴的人,都出外打工,县城似乎没法再像往日那么闲适。
他甚至想过关了茶楼,也去外地,他还能折腾几年,女儿上了大学也得花钱,以后说不定还要读研究生,毕业了也没完,他还得给女儿赚出嫁妆……其实他心里的想法,是要么也去女儿读大学的城市,在那找份工作,但他没敢说,知道女儿肯定要反对。
想来想去,唐钲举还是留在了阆中开茶楼。人生路走了一半,他有无奈也有牵挂,女儿有女儿的生活,他有他的,就像聚贤楼里的饮茶人也是各有各的,生活虽然有交集但也会分开。茶楼里有喜乐,生活中有哀伤,都是难免的,重要的是大家都在好好生活。
“我有时候就想,我们作为人啊,都很不容易,来这个世上你不是花花草草的,也不是草虫飞兽的,变成人就很不容易了,就好好享受这个生活,好好过这一辈子,人其实就这一辈子嘛,哪里还有下辈子。你说,是吧。”
撰稿张啸柏
摄影吕甲
编辑阆中飞帅